长亭曲(7)
章七
卫兵战战兢兢地向司令的办公室望一眼,虽然知道司令看不到自己,还是触电般地将头缩回来,畏畏缩缩的样子不像个卫兵,倒像个畏惧严苛父亲的孩子。
“从来没见长官发这么大的火……是谁不长眼地踩老虎尾巴啊?”
“情报部那群孙(和谐)子呗,长官因为他们生气又不是一次两次了。切,要是我是长官我也火,一帮什么人啊,仗着自己有点能耐牛皮都要吹破天了!这种人就活该!”
卫兵又看看司令的办公室,招呼同僚靠近些。另一个卫兵见状不耐地撇撇嘴,不情不愿地走过去。
“婆婆妈妈的,有什么事不能直说……喂,你tmd别胡说八道啊,老子可不想跟你一起被枪毙!”
“嘘!”卫兵连忙摁住他的嘴,“别声张啊,我也是从情报部偷听来的。兄弟我看在情面上告诉你,你可别卖了兄弟啊!”
“要变天了。”
霍琊焦躁地呆在办公室里,从消息传来起就是这样,在办公室里不停地转圈,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狮子,坐立不安。他紧握拳头,指甲仿佛都陷进肉里,将他的精神狠狠地抓出鲜血淋漓的痕迹。
“就是这样了,霍司令。从即日起烦请您‘安稳地’呆在您的办公室里,长官会派人照顾您的日常生活。”面无表情地军官绷紧身体,向霍琊行了一礼。然而他的演技实在是拙劣,不耐烦赤裸裸地摆在脸上,显然是敷衍了事,更谈不上尊敬。
一声爆破般的巨响,霍琊的双手重重锤在桌上,盛水的茶杯在小碟上猛地一跳,尚余半杯的清水顷刻晕湿了桌上黑字白纸的报告。
“你什么意思!”霍琊声音里充满激怒,目光锋利,似乎要把面前人分割成支离破碎。
“这是命令,司令。”依旧是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,只是这次又略带了讽刺的鄙夷意味,“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。而且我想,我也不需要再重复一遍,只是您不愿意接受。”
他顿顿,冷淡的脸上突然浮现古怪的笑容:“啊,也许是真的忘记了?那下官再重复一遍好了。”
“昨日根据密报,对刺探我军机密的共党实施了逮捕。三人被抓,至于那位游浩贤嘛……”
“‘胸肺部中枪后坠入河中,生死尚不明’,吧。不过我想霍司令很清楚了,胸肺部中了两枪又掉进河里,怎么可能,活得下来呢?”
开玩笑的吧。
会死?那个游浩贤?
怎么可能!那个游浩贤,会死?
开什么玩笑!
断断续续的凌乱思绪在脑袋里碰撞,发出外人听不到的轰鸣,好像在脑海里点燃了雷管。霍琊似乎是看着传令的军官,那军官接下来说的话没有一个字哪怕一声进入霍琊的意识。恍惚着霍琊送走了那刽子手,而那军官嘲讽的表情,霍琊全然没有记住。
他的脑海里只剩下“游浩贤死了”这串意义不明——大脑不愿理解的——沉重的字符。
少女坐在梳妆镜前,木然地梳理自己轻柔的长发。半月前,不,大概一月前,她的发梢上还曾系着艳红的绳,在红色的世界里,怀抱着属于女孩的欣喜。她平素讨厌那些麻烦的礼节,独独那天,那些想想便令人烦躁的礼节却也令她心生欢喜。
少女素白——苍白的手滑过自己的长发。
——那天他挽着她的手,领着她穿过人群。
——那天他笑着唤她的名字,叫她娘子。
——那天他轻轻拥着她,他的声音温柔地回荡。他说,小律,我们在一起了。
少女取出他在那天送给她的檀木盒子,素手兀自颤抖着。
精心雕刻的盒子里,静静摆放在绸缎上的,一对血红色的玉跳脱。上面瑰丽的纹路,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满满的连理枝。
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。
啪嗒。
少女的眼睛里涌出的大颗的泪水,重重打在血红色的玉跳脱上。
当时的月明花开,洞房花烛,分明还记着。
恍如昨日的时光,她作为待嫁的少女,夜夜期盼的那些日子,她无法忘怀的的那些日子。
你怎么就,这么轻易地放了手。
……游浩贤,你这大骗子!
少女无声地呼号,晶莹的液体自眼中喷涌而出。她的双手托起那对玉跳脱,紧紧护在胸口。
仿佛还能听到熟悉的声音,在她的耳边轻轻说,小律,我们在一起了。
——一日不见,如三秋兮。
霍琊的意识在高速地空转,每一条神经,每一个细胞,都拒绝理解“游浩贤死了”,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,它的重量。
只是站着,却觉得天旋地转,近在咫尺的事物都觉得模糊;倏忽间又觉得眼前清明,只觉热血涌上头。
他想他是病了,因为简简单单五个字。
霍琊是优秀的军人,他聪明、冷静、果决,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军人的称呼。
然而须臾间,他从那个英明神武的国民党司令,变回了那个十七岁的少年,骄傲而孤独,唯一懂他的是个永远挂着和煦笑容的白发少年。
他拒绝接受现实,因为他背不起这五个字的重量。
仿佛要将他淹没的冰冷窒息感,像决堤的潮水一般,扑面地涌过来。
少女披上冰凉沉重的戏服,默默站在大而明亮的镜子前。昔日熟悉的身影,再没能出现。
只有少女单薄的身影,在空旷的房间里,孤单地映在镜子里。
她系上那日发间系着的红绳。
她精心完成的妆容。
她腕上缠着的玉跳脱。
多少次在台子上唱那些动情的曲调,究竟是唱给心里的哪个谁。
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回答。
已经,没有机会了。
少女默然立在镜子前,幻想着还会有一个少年站在她身后,微笑着,为她掬起长发。
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时,霍琊没有悲伤,只有些微的遗憾。别人说他冷漠,不近人情。他没有反驳。
他以为他就是这样了,冷酷、无情。从来都是扑克脸的他,也许心里并不存在感情也说不定。
他这样抱着自暴自弃的念头,浑浑噩噩地,在人间游荡。
直到遇见他第一次抱有“感情”的人。
混沌的世界,终于迎来了晨曦的曙光。
少女从未像现在这般。
《长亭送别》,她觉得最棘手的,总是万般推脱拒绝表演的剧本,第一次的,她主动接了过来。
长久以来她没有办法理解女主人公的感情,觉得那太过娇柔做作,不过是如水中影镜中花一般,虚无缥缈。
可怎么就接受了呢?觉得那些唱词仿佛绞尽心力,字字句句都要渗出血来。
原来如此啊,是自己没有理解那个女孩,是抱着怎样的痛苦、怎样的不舍与留恋才唱出那些诀别的话,是怎样地企盼,眼中的人可以留下。
少女冷漠的脸上忽的露出笑容,自嘲的苦笑。
“我果然还是,太不成熟了啊。”
鞋子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,少女走上戏台,去唱她为他唱的,此生最后一曲。
曾经游浩贤叙述的猜想,变成了现实。
“无论私交怎样,我们,自始至终都是敌人啊,霍琊。”
“既然是敌人,就只有两个结局了。”
“你死,抑或,我亡。”
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?
第一次感到自己作为人,抱有正常的感情时,发誓会珍惜一生的人。
“霍琊,这就是命运啊,命运这种东西。”
霍琊想起游浩贤,那么多的悲伤、愤懑,凝在他注视自己的眼睛里。
是啊,原来命运是这种东西。原来我们在命运面前,真的无能为力。
内心的苦痛化为锐利的针,刺扎着他脆弱的心。
狠狠地,他又一次锤击桌子。
茶杯瞬时倾覆,剩余的琥珀般的茶水,全部飞溅在空中。
只有空空如也的茶杯,在桌上无力地滚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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